贝加养生的主一

2018-8-28 来源:不详 浏览次数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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贝加:“独立作家”专栏作家;著有小说戏剧多种。现居北京。

缘督以为经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养亲,可以尽年。

——《庄子?养生主》

活了近半辈子,巨日华突然发现自己被大便干燥憋住了。开始他并没当回事,在老婆的再三敦促下,他吃香蕉、喝蜂蜜,乃至喝香油;医院(医院的,一年只去一次,就是一年一度的例行体验),吃了一阵麻仁丸,全不济事。于是,校医便给他下了诊断:顽固型便秘。

这本是他个人的生理问题,想不到常常会引起一些家庭内部纷争。便秘的人往往一连好几天全无便感,好不容易有点感觉了,得赶紧往厕所跑,特别是早晨;稍一延迟,那感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,再想有不定什么时候了。他坐上了马桶,却怎么也解不出。这时厕所门总会被敲响。

“华子,你快点!”老婆在门外叫。“闹闹要上厕所。他憋不住了。”

“爸,我憋不住了!”儿子也叫。

“要不你先出来,让他先上。反正你办事也没个准谱,光占着地方。”

他只好提着裤子从厕所出来,白儿子一眼:“烦人!”

儿子也冲他“哕”地一吐舌头。

校医曾多次叮嘱他,不要等便感强了才去,要有意识地培养便感。每天早晨起床后,无论有没有感觉都去蹲一蹲,养成习惯,天长日久就通畅了。说得倒轻省!我蹲得了吗?校医的话说到了根本,却让他大为气恼。他认为他的毛病就是生活的紧张和压力造成的。他每天早上起来,扒拉一口饭就得送儿子去上学,接着自己去学校上课,俩人谁都不能迟到,哪有时间蹲厕所?要赶节骨眼上,有感觉也得憋着,日久天长就没感觉了,结果就憋出毛病来。再说,总不能为培养这种最低下的感觉,牺牲清晨宝贵的睡眠时间,起大早去蹲厕所吧?即使他去蹲,恐怕也培养不出感觉来,只会坐马桶上呼呼大睡。

每次闹了这种家庭纠纷,朱茉莉总有一套说辞堵丈夫的嘴:“谁让你没混上教授来着!你看你们学校教授住那房子多好,两厅两卫的大三居,真宽敞。你一人占一厕所都成,整天在里边蹲着也没人管你。”

巨日华便没了话。他的教授只混上个副的。虽多了那么一个字,倒好像是一个把柄给捏在了老婆手里,他自己也觉着气短似的。教授他连着申请了两三年,连年落第;他并不相信是自己学术水平差(尽管教授评委会是这么给他下的结论)。那没水平的教授多了去了!老婆一再跟他说,得找找关系,走走门子,该送就得送;可他无论如何拉不下这个脸。这方面他呆笨得就像一头驴;他总觉着自己还有点自尊有点骨气,舍不下;也许这就是他巨日华的本性;老婆便骂他没用。他有时想到放弃,不再往上混了,真懒得再费那个劲;问题是学校不依不饶,在规定时间内混不上教授,便会遭到解聘。再者说,他自己也并不甘心,一想到教了一辈子书,只落得个副教授的结局,便惶惶然不得自安;夜深人静时,辗转反侧难以成眠,内心里仿佛煎熬着一锅糨糊:“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?”

想住好房子,老公看来是指望不上,朱茉莉便想要自己买。她生活中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买房子:整天注意房产信息,参加房展会,东看一处西看一处,至今也没看好一套。每次看房归来直咂舌:“太贵!”接着便习惯性地向老公发难,“早些年让你买,你就是不买。现在怎么样?”他就为自己辩解:“早些年我们也没钱啊!”

不过大便干燥这事他无论如何也无言辩解,这是一个铁的事实;任老婆怎么说,他都得听着。

“你得多吃菜!”她整天提留他耳朵。“你得多吃水果!”

朱茉莉是很注重养生的;可以说养生是她生活中的头等大事,很多时候超过了对房子的渴求。她对养生达到了这样一种认识:它不只是一种时尚,更是现代人对高质量生命过程的一种追求。刚开始她只是感兴趣好奇,后来越来越着迷,还加入了养生协会;因此也越来越专业,越来越有理论。她认为养生就得从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做起,平时注意饮食,多吃新鲜水果和蔬菜就是最基本要求。她认为老公的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:这两样他都不爱吃。常常是老婆辛苦了半天的成果,最终剩一大盘子,叫她空发感慨。有时,在她的强制下,他也能尽力把菜全吃光(按她养生的标准,每人每天至少要吃一公斤以上四种蔬菜),问题是他感觉事后并没达到所预期的效果。

“你都顽固型便秘了,偶尔吃那么一两次就有效了?”老婆说。“你得长期坚持,才会促进大肠的蠕动。我估计你的肠子都是死的,根本就不动,所以废物全都淤在里边,排不出去,长此以往就会得癌。”

话说到这份上,老公的脸子就有点不是色儿。“你咒我呢!”

“我不是咒你。”朱茉莉一脸的认真。“我只是叫你警醒。真的,忠言总是逆耳。毒素积在体内排不出去,就会在身体上表现出来,你自己照照镜子,看看你那张脸就清楚了。”

老婆的话总叫他心里犯堵。其实她不说,他自己也看得到;镜中的自我形象总让他触目惊心:面色暗黄,皮肤粗糙,疙里疙瘩长了些粉刺似的东西;面颊上还长了几块黑斑。难道真如俗话所说,我有一张大便干燥的脸?他总不由地回想起父亲;父亲就是得肠癌去世的。这是他内心的一个永远的隐忧和伤痛。

说来也怪,新炒的菜他吃不多少,可打扫起剩饭剩菜来却很能耐。比如上顿吃剩的,或者下馆子打包带回来的,全归他一人打扫;老婆孩子是一口不动。据养生家的观点,隔夜的剩饭剩菜绝对不能吃,里面含有大量的亚硝酸盐,这是一种强致癌物质。按她的意思,凡吃剩的饭菜一律扔掉。他从小节省惯了的,看着那些好好的吃食,怎么也舍不得丢进垃圾桶;从冰箱中拿出来,闻着没有异味,全部一扫而光(他的早餐基本就是这么解决的)。本来母亲要帮他一块打扫(父亲去世后,母亲便搬过来跟他们一起过),可他于心不忍。于是,他总一边嚼着剩饭剩菜,一边回味着亚硝酸盐,一边自我安慰:“都说吸烟有害,人们不是照样吸吗?吃点剩饭总不至于比吸烟更有害吧?”不过,这并不足以消除他内心的焦虑;用他自己的话说:“我是在冒着生命危险厉行勤俭节约呀!”他还拿自己儿时的生活来教育孩子:“儿子,爸爸小时候吃的都是……”

儿子便立刻捂上耳朵:“爸爸,你的故事我都听了一百遍了!”

老婆一再让他明辨:“是你的身体重要,还是那几口剩饭剩菜重要?”

是啊!这的确是个问题。他一直在这取舍之间无望地挣扎。

因此,在朱茉莉的生活中,买房和养生是两件大事;两者之中又以养生为上,而养生则以吃为先。她至今记得刚加入养生协会时,一位著名资深营养学家在报告会上说过的话(当时他情绪激昂,慷慨陈词,给人留下深刻印象):“我要向全国发出呼吁,中国人,我警告你们,你们的病百分之九十都是吃出来的;不要再胡吃海塞了,是时候了;你们要讲究吃,要善于吃,要吃得明白,要吃上,吃好……”她回来后兴奋不已,如获福音;她打电话告诉父母,告诉兄弟姐妹及亲朋好友:“专家说了,病都是自己吃出来的;要学会吃。”尽力把这福音传播出去。她开始在吃上下功夫,什么蔬菜里含有什么营养、有哪些功用她都一清二楚,比如西兰花中富含硒,可以抗衰老;十字花科蔬菜可以抗肿瘤,清除体内自由基。再比如,菜的不同颜色相对于人的五脏可以起到不同的滋补作用,白色蔬菜入肺,红色蔬菜入心;此外,入口的东西当应时应季,反季节的则有损于人体的阴阳平衡……念起养生经来,她一套一套的,滔滔不绝。

在这一点上,她跟老婆婆巨老太太真是一拍即合。老太太在中医经络方面略通一二,是个经络信仰者,常常拿着书本反复琢磨,照着经络图这儿按那儿压;动不动拔个火罐、刮个痧什么的。谁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背痛,她都能给疏弄疏弄;她一贯反对打针吃药(除了她的高血压,那是非吃不可的)。就儿子便秘的毛病,她没少给下功夫。“你就是经络不通了。”她下诊断说;她就给他按摩大肠经。“你就按摩大肠经准行;大肠经管便秘。”儿子对母亲言听计从,想起来就自己按摩;问题是他总想不起来。不在一块住的时候,儿媳妇跟老婆婆见了面就有的聊;搬到一起住后,她们常常就养生的话题聊起来没完没了,相互切磋,取长补短。

她们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当属“养生堂”了。这一栏目中云集了全国各路养生高手、专家、名医和大师,他们的养生经验让她们听得如品玉液琼浆;她们每人手里拿一个小本子,不停地做着笔记;适合自己的便在生活中实行。最让她们兴奋的是节目中经常介绍一些百岁老人,因为她们都有一个美好愿望,就是长命百岁。在朱茉莉心目中,长命百岁是她的终极人生目标;是一项她毕生为之奋斗的伟大事业。想想吧,当你活到了一百岁时,你的同龄人肯定都没有了;你的后辈也所剩无几了,你活过了所有人;孑然傲世,你就是最终登顶朱峰的王者:这难道不是人世间最伟大的成功吗?还有什么成功能与此相比?因此,那些百岁寿星才是她的偶像,有如神仙;他(她)们的经验之谈也便是金科玉律。

比如电视里说,日本的寿星多吃鱼,她便天天买鱼来吃,直吃到老公和儿子见到鱼就反胃;节目里又说,宋美龄九十五岁时照样爬楼梯,吃鸡翅时让秘书把肉剔掉,自己只啃筋头巴脑,她吃鸡时便只啃筋骨不吃肉;又有一期节目中介绍了我国南方一个山区的长寿村,说这里的寿星们终生都在地里劳作,水和空气是决定性因素,她便嚷着要离开北京这座污染严重的大都市,找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去自给自足;还有一期节目中说,湖南一位老寿星很邪门,抽了一辈子烟,大碗喝酒,大口吃肉,口味很重,一百零一岁了依然矍铄硬朗,她只好慨叹:老天真是不公平。后来有一期节目,看了几乎令她绝望了,节目中说:据美国科学家研究证实,人长寿与否是遗传基因决定的,跟你后天的努力没关系。我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长寿基因?她马上打电话给老爸老妈,查询祖宗八辈的寿数;据说只有一位祖奶奶活到了九十,其他人都寿迹平平。她一下子心就凉了,那些日子里整天吊丧着脸子,任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,就连她一向重视的饮食也应付了事,只是不住哀叹:“看来我是没指望了!”

老公就安慰她:“活那么大岁数干吗!你想想,活来活去就剩你一人了,孤零零的连个伴都没有,有啥意思?吃也吃不动了,玩也玩不转了,还活什么劲!你把眼光再放远一点,两千年后你回头一看,你就是活上二百岁又算得了啥,不过是一把灰。”

巨老太太显然也有些蔫,不过她还是尽力劝慰儿媳:“要我说,人活着就快快乐乐活好每一天,别的事都不用管。明天就天塌地陷,谁知道!”

“那不一样!这可不是吃喝玩乐的问题,这是一种精神。人活着就得有一种精神追求。你还想当教授呢!为啥?”

巨日华也觉着自己的劝说底气不足,没有多少说服力。我们的肉身太有局限了,沉重又脆弱,拖着它根本无法穿越时空的巨大障碍;我们既无能活在过去,也无能活在未来,只能活在当下;我们只有竭尽全力把捉襟见肘千疮百孔的当下拉扯开向前延展,再延展……他扪心自问,难道你就不想活得长久吗?愿意像你爸似的,六十刚出点头就一命呜呼了?不说长命百岁吧,怎么也得照着七八十上活吧?……或者再尽力往前拱那么一拱?

不过老婆的情绪很快从那种基因决定论的打击中恢复过来。有一天下班回来,一进家门就扬着手中一张A4打印纸,兴冲冲叫着:“基因决定论是错的!”她常常在上班闲暇时间,上网查一些养生资讯,打印下来向家人发布;无疑,今天她又带回了福音,一家人立马都围拢来。据美国科学家新近研究表明:人的寿命长短,遗传因素只占百分之三十,主要还是由个人后天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决定的。

“两者观点截然相反,前后矛盾,”老公疑惑地问。“美国人怎么也来回忽悠?是同一拨科学家吗?”

“那谁知道!不过这篇报告来自美国《遗传学杂志》,应该更具有权威性。”老婆说。“我更相信后者。我就说嘛!”

巨老太太也高兴:“人佛祖都说过,人皆有佛性;只要修行得法,人人皆可成佛。”

“妈,您说得太对了!”她搂住婆婆。“人人皆可成佛;我们都能长命百岁!”

于是,换了衣服便下厨;家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养生餐。每上一道菜,她都习惯性地道出一番养生之理:“百合入肺经,清暄理气;芹菜富含纤维素,降血压又通便,妈和华子,你们俩应该多吃。”

老太太住过来以后,本想把做饭这活接过来,朱茉莉没有放手。她知道老太太是考虑她每天又上班又做饭,太辛苦,就让她试了一阵。她发现她做饭太马虎,菜也洗不净,又油又咸,动不动还混进根头发,引得孙子大叫恶心。后来就让她负责采购,每天列好一张清单,交给她;东西倒都买回来了,全是便宜货,质量根本没法保障。

“妈,你不要在咱们小区门口的菜摊上买东西,”她一再叮嘱她。“马路对面就是大超市,贵不了多少。”

不管她怎么说,老太太还是更习惯门口的菜摊,每回走到那儿,便觉得这也不错那也不错,就再不往前走了。采购的任务就转交给了巨日华。老太太在楼下一同蹓弯的老姐妹中便有了话说:“我那儿媳妇吃东西,可是讲究!咱门口那些菜啦饼啦馒头的,人都不吃;我做饭人都嫌不健康不卫生。”

又上班又做饭,有时工作累了一天,回家来也急歪也抱怨,但她都咬牙坚持着,觉着为了心中那梦想,值!有时要是得加点班,她就打电话回来让老公先做好准备,该洗的洗该切的切,她一到家就上灶。

老太太住过来后,家里一下就显得挤了。巨日华住的是老式的三居室,三间房子都不是很大,中间带一个小厅。原本住得还比较合适,他们两口子一间,儿子单独一间,别外一间做书房;母亲来了以后,他就把书房腾出来给她住,小厅权且当了书房。一张餐桌,一张写字台,外加一台电视,就把个厅占得满满当当。每天晚上夜深人静了,他便独个坐在那张写字台前,为他的人生目标奋斗。常常是老太太都睡一觉起夜了,还看见儿子在看书,或在电脑上不停地敲敲打打。老太太便有些心疼:

“华子,都几点了,还不睡!这天天点灯熬油的!”

“没事,妈!你睡你的。我弄完就睡了。”

老太太是家里起得最早的,夏天五点、冬天六点准按时出门。她知道早上家里总是一片忙乱,便早早躲出去,跟小区里那些老姐妹们一起蹓蹓弯,做做甩手操;等他们上班上学的都走了,她才一个人回家吃早饭。接送孙子上学,曾经是她的活,后来被车撞过一次,巨日华再不敢让她接送了(北京这路况太复杂,老太太应付不了),还是得自己亲自出马。

他们家里有一位常客,就是巨日华的妹妹巨日欣。周末或节假日,她常常来看望母亲和哥哥;一来总是带一大包东西,吃的用的整个全合。妹妹、妹夫都在银行工作,搞的是金融证券投资,有钱!妹妹一直想让母亲住到她家去,她那边又宽敞又方便,老太太死活不肯。按她的话说,靠儿子养老是天经地义,名正言顺;况且,儿媳妇待她也不错。除了住的紧巴点,没什么不满意的。

朱茉莉是一家旅游公司项目经理,每天早九晚五;不过下班时间有点没谱,一是有时需要加班,再就是每天的下班晚高峰,正常情况下路上要走一个多小时;要是赶上下大雪或大雨,那可就说不准了。那一年京城罕见的大暴雪,让她在路上堵了四个小时。她们家住城西北,她们公司在城东南,每天大掉角地跨过半个北京城。从前挤公交来往奔波,觉得太辛苦;后来自己开车,仍不轻松,有时还不如挤公交呢。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路上奔波了十几年,沐浴着一路的带有酸性的烟尘和雾霾,呼吸着呛人的汽车尾气,闻着地铁上密集的人群散发出的浓烈汗臭,外带风吹日晒和雨雪交加,她时常对着镜子哀叹自己的容颜在种种侵蚀下日益萎黄,皮肤粗糙干燥,脸颊上点点暗斑,便向老公抱怨:“照这样下去,等不到退休,我就成了地道的黄脸老太婆了。我可怎么办啊!你给我想点办法。”

他能有什么办法?只能眼睁睁看着。

仅仅是路上的奔波还不算,工作上还年年加码。今年定额完不成,年终奖就没了;完成了,明年的定额就往上翻。她们得挖空心思不停地挣钱,挣钱,再挣钱!她们想出各种名目,什么消夏之旅,游学之旅,红色之旅,进香之旅,商务之旅……恨不能把全天下人都招引到她们导游旗下,把他们一批批发往全国各地,乃至世界各地,长此以往,源源不绝。就在她如此殚精竭虑之际,发现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,其间夹杂着根根白发,令她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,这还算是运气。她们公司的一位副总,上着班突发心梗,一头栽倒在办公桌前,抢救无效,终年四十五岁。公司上下一片震惊。遗体告别回来的路上,哀伤悲叹之余,人们似乎对生命都有了新的体悟。

“我们就得学会养生。”朱茉莉说。“没人爱我们,我们就得自个爱自个。养生就是一种自我关爱。”

 

就这样,她对养生的理解和认识不断强化,一步步加深。她开始学会从工作中脱身出来(当然不可能完全脱身,至少精力和心思不再那么投入),得过且过,能敷衍了事即可;她更多地专注于养生。可与此同时,她在养生事业上也遇到了巨大的挑战和威胁;也就是说,日常的饮食安全越来越没有保障。她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吃,什么东西不能吃,但又不能不吃;所以她吃什么都提心吊胆。电视上每年一台的3?15晚会她是必看的;看完就惊得她头皮发奓,脊梁沟里往外冒冷气:节目中被点了名的某某食品她也吃过!竟然还一度觉得不错!于是又一批东西给列入黑名单,这也就意味着她的取食范围再一次缩减。因此,这一点也常常成为巨日华反击老婆的利器:

“瞧见没有?你以为你多吃蔬菜就养生了?你都不知道吃下去多少农药。菜农们种的菜人自己都不吃,是城市专供的;他们只吃自家后园子自留地里出的东西。”

这话的确很有威力,不过似乎并没说到老婆痛处;她早就有所防范了;这正是她不让婆婆随便在外边买东西的原因。

她笑笑,回应道:“你知道,我们家餐桌上的菜都是有品牌的,是带绿色有机标志的。从栽种到进入超市,受到全程监控。”

“得了吧。这话你也信?昨天电视上还说呢,有的超市把普通蔬菜贴上有机标签卖高价。你吃的什么菜,你根本就不知道。现在我们能相信谁?”

这话使她大受刺激,有些恼了。“那我们总得相信点什么吧?他说是有机的,你就当真好了,我们总得有条活路啊!”

她只是嘴上说相信,她买回来的菜都要放到碱水里浸泡的。从前她都是用淘米水泡;后来听一营养学家说,淘米水没用,碱水才有利于清除蔬菜中残留的农药。于是,用碱水泡洗蔬菜便成了她的一个惯例。

巨日华对老婆的做法总是冷嘲热讽,嘲笑她对长寿的渴望,嘲笑她活得疑神疑鬼和胆战心惊;嘲笑她的谨小慎微。殊不知,老婆每天念道的养生经正像天上普降的春雨浸入板结的土地一样,无声地滋养着他拒不开化的心田。有两次他下班时,路过小区门口的那一排小吃摊,便顺手买点大饼或火烧当晚饭。

“你怎么跟你妈一样?”老婆一见就急了。“我跟你说过不要在外面乱买东西。”

“我看人家都在那儿买。没事!”

“什么没事!你知道他们在面里都掺了什么东西?吊白块,增白剂!你买了你自己吃啊,反正我不吃。”

他一边吃着大饼,一边反复咀嚼着吊白块,便觉得嘴里不是滋味,一哕吐了出来,剩下一半全扔了。如此各种事例,种种教训,在老婆的教导下,让他眼界大开,长了不少见识。当然,她还少不了给他以具体指导,就像她常常指出的那样:“你的问题就是大便干燥。这可是个大问题,得尽快解决掉。你别不当回事!”为了引起他足够重视,让他加深认识,她从网上下载了许多材料,打印出来拿给他看。“我让你看看便秘的危害到底有多大。”

他一页一页地看下去,全是医生、专家的看法,讲解得很专业,不少医学名词术语他不懂;有的还带有图示,显示的是排泄物久积肠内的性状及其后果。他一边看,心跳不由加快起来,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,长出了一口气。老婆的谆谆教诲开始潜入他的思想意识;由此说来,把日常采购的任务撂在他肩上,的确是给他出了一道不小的难题。

他一般下午挤出点时间来去超市,按老婆的话说,就当是一种体育锻炼了(他平时的确没有什么锻炼)。不过这种锻炼往往让他心力交瘁。每次走进超市,他都感到心中一片茫然,眼前虽是琳琅满目,却仿佛走入一座大空房子,目中一无所有。他所取食的范围一缩再缩,所剩无几。熟食?不成,里边含有大量添加剂,而且肉的来源也不靠谱,过期的往往被贴上新标签;豆腐?算了吧!全是转基因大豆;大米呢?基本都重金属超标,杂粮还凑合;海产品?海水都污染了,鱼虾好得了?从旁边一过都一股臭海水味;再说现在都是养殖货,用什么养的你都不知道;奶制品?得了得了,歇菜吧……往往兜了一大圈,篮筐里仍空无一物;他踟蹰着,徘徊着,计较着,挣扎着。还是老婆说得对,得买绿色有机的;贵是贵点,吃着放心啊!哇,这也太贵了吧!这么一小块肉就七八十?别不会随便拿块什么肉一包装冒充的吧?那也说不准,反正你看不出来。得了,别老疑神疑鬼的,人说啥你就信啥不完了吗?你他妈的还想不想活了?……于是,他眼前浮现出他的大肠,里面一片漆黑,积满的污物凝滞不动;肠壁把污物中的毒素大量吸收,通过血液流遍全身各组织器官;毒素越积越多,肠壁上现出一个菜花状肿物……他为之一惊,抹一把脑门上的汗,仿佛打噩梦中惊醒一般。

他还有个生活习惯也是老婆极力反对的,就是久坐。没错,他除了上课时站着,基本都坐着。他中午下了课,回到家稍事休息,便坐那儿鼓捣他的学术;一坐一下午,不带动窝的。等吃过晚饭,他们都上床睡觉了,他还要在那儿坐到二半夜。老婆说:“你老那么窝在那儿,你那肠子能动换才怪呢!”(他不仅肠子动换不了,腰还疼呢。往往坐一下午后,腰都直不起来了,他就是没敢跟老婆说)。她又给他下载了一大堆材料,“久坐的危害!”看了照样叫他脑门冒汗;冒汗归冒汗,他由不得自己。老婆就建议说:“你最起码隔半小时起来活动一下呀!要不你干脆站着写。你看人家叶圣陶,就站着写了一辈子书,活了九十多。”

“我跟人家能比吗?我站着无法集中注意力,一站起来那点想法全跑了。”

他一进入工作状态,根本就想不起来要活动。他心中老有一种紧迫感在激励着他;这种紧迫感有时压倒了生活中的一切,叫他无法停下来喘口气,无法悠闲地左顾右盼。他正在撰写一篇学术论文,可以说是个急活。作为副教授,他必须每三年在全国核心期刊上发表一篇论文,否则就会受到弹劾降级(工资待遇等等全都要降);要是连续两个周期没有论文发表,副教授职位就不保,他就会被解聘。那将何其悲惨!他可不想落到这种地步。可是,全国有几家核心学术期刊?全国又有多少个副教授?想一想就叫他心慌气短,就像产生了高原反应似的要就地栽倒;不过他仍努力坚持着往上攀登,攀登,再攀登。他的一个大学同学曾在一家核心期刊当编辑,给他发过几篇文章;总算一直应付着,没费太大劲,不过花点钱而已。问题是现在他那位同学离开了那家杂志,虽然人家答应给引荐另外一位编辑,但毕竟不是直接关系,还没打过交道,结果如何都很难说。这个头要是断了,他还真抓瞎。他就这么一边日夜突击着论文,心里一边打着鼓。

他生活中没什么娱乐,也没有特别的爱好。如果勉强算有一个的话,那就是上网。每当论文搞到头昏脑涨之时,他便上网去轻松一下,看一下时新热点,公共笑料。他在他们校园网上有一个个人主页,经常在上面就学校某些问题发表看法,用他的话说就是“为自己的独立见解争得话语权”。比如校领导换届,新任领导班子总要放点火烧烧荒,不成想就烧到了他的屁股。原来新校长有感于校纪松懈涣散,于是发下校长令:严禁学生考试作弊、课堂上吃东西;上课严禁迟到云云。那些日子,他们教研室主任诸老师一再向大家三令五申,上课一定不要迟到,学校正在督查。害得老师们直做“流行性”噩梦;不是上课时在迷宫般的教学楼里找不到教室,就是听着上课铃声往学校狂奔,可怎么也跑不动,然后就心狂跳着大汗淋淋地惊醒,再也无法入睡。这成了他们的一个职业病。他上课是从来不迟到的,基本都提前那么几分钟进入教室(虽然不能做到像学校要求的那样提前十到十五分钟)。那天他送完孩子上学,按点进入了教室,突然感到内急,便跑了趟卫生间,花的时间长了点。当他最终一身轻松走向教室时,发现校教务处扬处长正站在教室门口。扬处长脸拉得老长。

“巨老师,是你的课呀?我说的,上课铃都打过这么长时间了,学生怎么干等着,没老师呢!”他点着手腕子上的表。“你看看都几点了?学校在严抓教学纪律,你不知道啊?”

“我知道!”他赔着笑脸。“我不是……上个卫生间吗!”

“上卫生间!”处长现出又鄙夷又无奈的神情。“这都应该课前打扫利索的,你不能利用宝贵的上课时间上厕所呀!”

扬处长还想接着往下讲,巨日华打断道:“咱们回头再说好吧,我得上课了。”

还有什么好说的?他被学校记上一笔,按规定扣了钱,点了名。后来再遇到这种事,他也只好干憋了,可心里他不忿,便在个人空间中发文,从天人合一的哲学高度,以《养生、便秘和上课迟到的辩证关系》为题做了回应。一时他的点击率飙升,引起强烈反响和共鸣。他还经常就学校的体制、学生的管理及教师待遇等问题向学校提出质疑。他总是满脑子想法,一肚子牢骚。给学生上大课倒还好说,讲完夹包走人就是;让他烦恼的是带研究生。说实话他是想带研究生的,看着人家同龄的教授都博导了,他是很眼气的;他只能带带普通的硕士生。问题是他带的学生没几个争气的,学得吊儿郞当半死不活,最后论文答辩通不过全得他给擦屁股,还得不着几个钱。他就在他个人主页上倾吐着内心的苦楚。真别说,他在师生当中颇有一些粉丝,有不断为他叫好的。老婆对他这种作为很不以为然,甚至很反感。

“你别老整事!”她就像告诫他要多吃菜一样告诫他。“你没事老捅鼓学校干吗?把人家惹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?这本身就不符合天人合一的思想,更违背养生之道。养生的最高境界就是能与你周围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和谐相处。”

“行啦,干吗这么当真!”他笑道。“我消遣消遣还不行吗?”

没错,他很清楚孰轻孰重。他知道应该在哪儿下功夫;但是老婆反对他下点灯熬油的功夫。他已经不是二十几岁的时候了,哪经得起这么熬?熬夜是对身体伤害最大的。可这方面老婆无论如何说不动他:要奋斗就会有牺牲。

也不知是太用功的原因,还是长期便秘的结果,最近他觉得胃不太舒服。他的胃好像承受力变得很弱,吃一点东西就觉得饱胀,全积在里边,好久不往下走。开始他以为是吃多了,就注意少吃;可这个尺度很难把握。上了一上午课,他总是觉得很饿;到了食堂(午饭他都在学校食堂吃,学校食堂的食材质量最起码是有保障的,不会有地沟油、工业盐什么的),见了什么菜都想吃。吃完当时没感觉,一出食堂大门,胃就开始胀,想打嗝又打不出;胀得坐卧不安,晚饭都没法吃了,以至影响到晚上的工作和睡眠;好不容易睡着了,就梦见一大堆好吃的,全是有机食品可以放心食用,他不停地往嘴里塞,塞得胃中胀疼难忍。

老婆就嘲笑他:“我真服了你!就你们学校食堂那破饭菜,你竟能吃撑着。”

他还不至于那么没出息。他担心是胃出了问题。难道这是什么病的前兆?当真要来病了?他心里不住地犯嘀咕,七上八下地忐忑。医院。校医也没看出什么问题,只是说消化不良症,开了些消食丸、吗叮咛之类助消化的药。老婆和老妈一致反对他吃药,特别是西药。他便吃了一阵子消食丸。在老婆的建议下,他开始跑步。一吃撑了,他就去跑。

跑步是没有场地的。学校倒是有一个运动场,可下了课回到家后,专为跑步再过去,他实在犯懒;就在楼下跑跑得了。小区里有一个中心花园,里面散布着一些健身器材和花木,周围是一圈甬道,既走人也走车。因为半径距离较短,他跑着跑着就有种驴拉磨之感。即使这样的驴拉磨,他跑起来也并不轻松;平时不运动,又惯于久坐,明显体重增加,肚子也起来了,一身的赘肉,稍一迈步就呼哧带喘;再跑就头晕眼花、金星乱蹦了。常常是一圈磨还没转下来,就蹲在地上捯气儿了。他最讨厌跑步的时候汽车过来过去的。当初他们家刚搬来时也没这么多车,就几年的工夫,如雨后的蘑菇,沿着路旁一辆挨一辆都挤满了,有点像他家橱柜里好溜边扎堆的蟑螂(尽管他们家那辆捷达也在其中);不大的小区叫人深感逼仄。往往路上一过车,他正呼哧带喘,恰好把那股尾气吸个正着,呛得他直翻白眼。所以一见有车,他先屏口气,躲得老远。他本来是避开了车道,只在甬道上跑的;按规定,甬道只供人行活动之用,禁止停车和行车;偏有些人不自觉,要么进来挑头,要么借道行驶。汽车驶过后,留下的那股尾气久久不散。

他常常一边跑步心里一边犯嘀咕(就像他一边吃饭一边犯嘀咕一样):我每天吸进去多少有毒物质!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日久天长聚积在体内,被血液输送到各组织器官,越积越多,跟吃进去的那些毒素相互作用,于是机体开始产生恶变,形成肿块……我跑步就是为了达到这种目的吗?那些令人惊恐的肿块死死纠缠着他,挥之不去。不过,按照专家们的说法,肿块的形成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,现在没有就当不存在吧,忧虑也没用;步还是要跑。解决他的当务之急,跑步看来不失为一种良策;每当他上气不接下气、脸红身热之时,便开始上下通气,又打嗝又放屁,腹中顿觉轻松。

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,他跑完步回来,看到妹妹来了;先打了招呼,便去洗澡换了衣服;然后俩人才坐那儿说话。儿子在他屋里写作业,母亲跟老婆在厨房忙着做饭。

“听嫂子说,你们又看了一套房子?”

“没错!她非拉着我去。有周末看房班车,我一想,去就去吧。”

“房子咋样啊?”

“房子倒是不错,精装修,格局好,面积大;不过那地方不行。都六环以外了,周围是一片荒地,要啥没啥。怎么住啊?再说,房价也不便宜。”

“哥,钱的事你不用太考虑,”巨日欣说。“只要你看好了房,钱我可以给你出,咱可是无息无期贷款。”

妹妹无数次说过帮他出钱买房。妹妹在生活中,多方面接济他;她知道母亲在哥哥这儿住着,造成许多不便,她常常来看望;每次来都带不少东西,家里人人有份:给哥哥和母亲买衣服啦;给嫂子的化妆品啦;给外甥的运动服或文具啦;吃的就更不用说。妹妹的慷慨让他感动;不过做哥哥的总是接受妹妹的馈赠,面子上有点过不去。每次她说到出钱的事,他都说:“不用不用,你哥有钱!”

“有钱,就是舍不得出手!”这时朱茉莉从厨房进来,接过话茬儿。“我们昨天看那房子,我觉着挺好,你哥一口就给否了。”她坐沙发沿上,扶住老公的肩膀。

“多远啊,昌平都过了!在那儿买房,谁去住?在城里上班,整天那么来回跑,我可跑不起。再说,孩子上学怎么办?这些问题你都得考虑。”

“人家不是说了吗,以后地铁会通过去。”

“你听他说!不定猴年马月的事呢。周围一片荒地,要啥没啥,怎么住?”

“没见学校、医院、超市这些配套设施都在建吗?”

“等他们建完再说吧!”

“建完就不是这价了。”她转向小姑子。“瞧见没,你哥就是这样!想当年五环外的房子,他也嫌远,死活不买,现在怎么样?房价翻了十倍。”

老婆又翻旧账。他辩道:“我怎么不想买了?问题是那时候我没钱啊!”

“你得了吧!你现在是想买;晚了。你就老实承认你眼光短浅得了。”

“我哥这方面是不行,缺乏商业头脑和预见。”

“主要问题还不是钱。”他不忿。“你买房得收到实效。买完住不能住,租不能租,不是浪费吗?就像你们公司那小施似的,想得挺好,在三亚买了房,度个假什么的,结果一年有十一个月空着,房子都长毛了。”

“那人家还可以作为投资呢!”

“投啥资啊!没见电视上说,现在三亚房价大跌。”

他们聊着,母亲端着盘子从厨房里进来。“开饭喽!日欣啊,你也跟我们一起吃点。”

“你们吃吧,我吃过来的。”

“我们这可是养生餐,在别处吃不到。”

巨日欣似笑不笑地撇了撇嘴。“我不用养生,有啥劫难佛祖就给我化解了。”

“姑姑,”闹闹从他屋里出来,接了话茬儿。“要是你们领导诬赖你贪污公款,佛祖能给你化解吗?”

“咋说话呢!”当妈的一旁嗔道。“姑姑来半天了也不露个面,一露面就胡言乱语。”

“闹闹,最近在学校表现怎么样啊?”姑姑笑问道。

“我表现一贯都很好。”

“很有自信嘛!”

“还好呢,就前天,他爸又让老师给拎学校去训了一通。”

“他们那班主任那叫一个厉害,”巨日华说。“每次一见我面就点我鼻子,‘就你们家巨星特殊,人别的孩子上课都能按要求双手背后,坐得板板整整,他可倒好,那手就闲不住,一会就拿到前面来,鼓捣鼓捣这个,捅鼓捅鼓那个……’我心说,孩子是块木头啊?那是个大活人啊,好动是他的天性。这种教育不是在泯灭人的天性吗?”他摇头慨叹,“简直没法跟他们说。”

“闹闹,怕你们老师吗?”

“怕!”他坐对面椅子上,摇晃着胖墩墩的身子。“我们都怕她。她一发起狠来,都能把我们活剥了。”

“那你还老惹事?”

“我没惹事。都是他们惹我。”

“这倒是实话。”当妈的说。“白长那么大一坨,净挨同学欺负。”

“我没挨同学欺负。他们谁敢欺负我?”

“还嘴硬呢!”当爸的说。“上课的时候有人丢纸团,他们就说是你丢的,然后老师就拿你开刀。是不是这么回事?”

“是他们先丢我的。”闹闹抗辩道。“他们丢我,我就丢他们。”

“你就不能告诉老师吗?非跟他们一般见识?”爸爸说。

“我告诉老师了,老师不听。”

“对,就不能挨欺负!闹闹,你记住这句名言:‘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;人若犯我,我必犯人。’你知道吧?”

“我知道!”

“你姑说得对!谁要欺负你,你就狠狠揍他,把他打服打怕,他就再也不敢欺负你了。”当妈的鼓励说。

“我知道了!”儿子显得很不耐烦。

“你跟他说完,下回肯定还那样!”

“茉莉,你来端汤!”老婆婆在厨房叫道。“这锅太大,我可不敢端。”

“唉,来了!”她起身进了厨房。

餐桌很快摆好,碗筷都上齐了;一家人围着饭桌坐下来。日欣再次受到邀请,她拒绝了。

“要不你来碗绿豆汤?”嫂子说。

“又是绿豆汤!”闹闹嚷起来。“天天喝这破玩艺,我都喝恶心了!”

“没让你喝!来,奶奶给你煮了鲜肉馄饨。”说着端到孙子面前。

“妈,大晚上的还给他吃肉!”巨日华叫道。“消化不掉全长身上。照这样他体重能减下去才怪呢!我看你中考体育能达标的!”

儿子一吐舌头冲他做鬼脸。老太太说:“一碗馄饨不碍事,一会儿不还得写作业吗?孩子晚饭吃不饱,夜里饿得睡不着。他都跟我说过好几次了。”

“妈,要不给我来碗绿豆汤吧!”日欣说。

“你真应该喝。”嫂子说。“绿豆可是好东西,排毒养颜,保肝护肾,特别是对女人。”

“的确是,味道真不错!”

“要不要给你拿点去?咱妈买了五十公斤呢。”她一时兴致高涨,放下了碗筷。“我告诉你怎么煮啊。先把水烧开了,然后绿豆洗净下锅,多少你自己掌握;不要煮得太过,汤色一变绿你就关火。绿豆捞出来不要扔,你可以煮粥啦,烀豆馅啦……”

“算啦,不拿了!”日欣直摆手。“上次给我拿那一大兜子煮过的,还在我家冰箱放着呢。”

“你吃不完送人啊!我就送,同事,朋友,邻居,全送到了;你哥的同事,朋友……”

“哎哟,快别提这绿豆了,”巨日华说。“一提我头都大了,你看看我们家那冰箱,塞得满满的全是绿豆,都成灾了。你说这东西吧,扔了又可惜,吃又吃不完……你还别说,咱妈做的那绿豆糕真好吃,你尝尝!”

闹闹忽然抬起头说:“姑姑,你不知道,我们家这阵绿豆吃得,放屁全都绿豆味。”说着自己就乐喷了。

“闹闹,又胡说!”当妈的嗔道。“人都吃饭呢!”

“我说的是真事!”

姑姑倒给他说乐了。“我说的呢,现在市场上绿豆这么贵,原来都跑你们家来了!”

巨老太太现出得意之色,停下筷子。“贵?你现在贵贱都买不到。我买的时候是两块五,现在二十五也买不来。缺货!当时我一看这行市要涨,马上下手。怎么样,这就叫远见。”

“妈,你真行!有炒股潜力。赶明儿聘你当我们证券营业部经理。”

“我可不干那个!”她吃菜喝汤。“要是聘我当养生部经理还差不多。”她夹起一块生茄子条。“你吃这个也好,茄子入肝经,补铁养肝;特别是生吃,吸油净肠,降三高。自打我生吃茄子,降压药我都停了,一直很好,比吃药感觉舒服多了。”

“这都是你们那张天师给闹的吧?”

“我们的张天师很好啊!”嫂子说。“上礼拜我跟咱妈还去听了他的讲座呢。人山人海,那个盛况,那个火暴,你就知道现在人们是多么重视养生。他的书,一版再版,每版都发行上百万。”

“有人说张天师是个大骗子。”

“那纯粹是嫉妒!人家既不卖滋补品,也不卖营养药,人家骗你什么啦?他倡导的是天然养生,日常食物就是最好的滋补良药。这完全符合我国古人食疗的思想。这绿豆,这茄子,对你有什么害处?不过变个吃法,效果就不一样。我觉得他才是当代中国真正的养生大师。”

小姑子一时无语。

“茉莉说得对!”巨老太太总结似的。“这我们都有亲身体会了。刚才闹闹不是说我们家放屁都一股绿豆味吗?这就是一个证明。人张天师早就说过,人的肠道中含有二氧化硫、硫化氢等有毒物质,所以人的屁是臭的。当你把绿豆汤喝到一定程度,绿豆就会化解这些毒素,你的屁就不会发出恶臭了。还有吃茄子,我也深有体会。日华呀,你就该多吃。”

“哎呀!”他只顾吃饭,半天没言声。“你要让我吃烧茄子,我爱吃;这么吃,跟吃药似的……”

“这就对了!”他老婆说。“我们张天师有一句名言说得特别好,他说:‘真正的养生就是要把饭当药来吃。’这总比你吃泻药强啊!”

“哥,你便秘的毛病还不行啊?”妹妹关切地问。

“便秘没好,胃又添堵了。”嫂子替哥回答了。

“你怎么搞的吗?”

“没啥事!别那么一惊一乍的好不好?”

“没事你老下去跑步?”

“跑步!真新鲜!这我哥可出息了,竟然跑步了。”

“他真就是吃饱了撑的,要不他才不跑呢。”

“啥话打你嘴里一说出来,怎么就变味了呢!”

“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啊?”

“奶奶,我吃完了!”闹闹放下碗筷就走。

“吃饱了没有?别再半夜嚷饿。”

“吃饱了!”

“来,喝口绿豆汤,解解肉里的毒。肉吃多了那毒才多呢!”

“我不喝!我写作业去了。”闹闹回自个屋了。

“妈,我这次去五台山给你请回来一个观音玉坠儿,是方丈开过光的,你挂脖子上。”说着女儿从包里拿出了一个观音玉坠儿来。“我也给闹闹请了一个,是文殊菩萨的。”

“你别给我弄这个,挂脖子上滴里搭拉的我嫌碍事。”

“不一定非往脖子上挂,放枕头边上就行。当你的护身符。”

女儿信得很诚。这似乎是老太太不愿意去她家的原因之一。她家里供着佛龛,整日香烟缭绕,佛乐不绝于耳;有时还请来个活佛或方丈做个法会什么的,把家里弄得像个大庙。她受不了那种气氛。到各名山古刹去烧香许愿也是常事;她刚参加完一个进香之旅,就是她嫂子组的团,什么五台山、九华山、普陀山的转了一大圈。

“这一圈玩得不错吧?”嫂子问。

“那怎么是玩呢!那该叫朝拜。”小姑子笑笑说。

“对,朝拜!瞧我,净说这外行话。总之,安排得还满意吧?”

“不错!该拜的我们都拜到了。”

“反正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。”老太太说。“我不信啥神了佛的能给你带来好处。那玩艺看不见摸不着的,他在哪儿你也不知道,你说啥想啥他就给你办了?这就是封建迷信。你自己的命运,还得掌握在自己手里。”

“妈!什么封建迷信,那都是过去的提法;你的观念又落伍了!宗教现在又成为人们的一种文化生活了,国家都大力支持呢。”

“我觉得咱妈思想境界挺高。”儿媳妇说。“马克思早说过了,‘宗教是人民的鸦片。’是吧,妈?”

“对,就是鸦片,叫你抽上,晕晕乎乎的还觉着挺幸福,死都不知道咋死的。”

“我们的大教授,”妹妹一捅哥哥。“你怎么看?”

“我?”他一愣神,显然脑子在溜号。“什么怎么看?”

(待续)

独立作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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