隐藏于天龙八部背后的佛教思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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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马大勇先生曾在年，以金庸小说与佛教思想为主题，开过近3个小时的讲座。马教授以紧凑的逻辑、激情的表达、幽默的语言，生动地向我们展示了佛教思想这只“神秘的不可抵抗的命运之手”是如何将人物“玩弄于股掌之中”。现就将马大勇教授讲座的内容通过文字整理，以飨广大金庸武侠读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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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1.

跟萧峰的悲剧相比，段誉无疑是喜讯。

当年他是以大理国镇南王的王世子的身份，微服私访来到云南境内。当然他自己也有一些旅游啊，游山玩水啊等等。在这个旅游的过程当中遇见了好几个美貌的少女，并和自己结下程度不等的情缘。

我们看到了里面有钟灵、木婉清等等好几个人，其中木婉清是他比较认可的一个，当然也可能是有被迫的各种原因的作用下，他比较认可了。

于是就带着木婉清回到镇南王府里面，去见自己的爸爸镇南王段正淳。段正淳一看儿子从外面旅游回来了，还带回来个女朋友。首先是挺高兴的，再看到木婉清呢，心里面也挺高兴。

这个女孩子呀，看来是没有过什么大家闺秀的教育，眼光里头也有点野气，但是呢，长得秀丽无伦，非常漂亮，看来我儿子还是像我呀。

这看女孩子看的很准的，带回来以后很高兴，本来很认可的很欢快的一个家宴当中，忽然就发现木婉清脖子上戴了一个长命锁，上面有生辰八字。一打听你师傅是谁，怎么怎么一个情况，段正淳一拍桌子，别的亲事都可以，答应娶谁都行就木婉清不行？反正为什么不行呢？这是我的私生女，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。

.2.

段正淳我们知道，在整个金庸小说里面，他是最风流多情的一个人，处处留情而且这个事情也很神奇，就是每次跟一个女人好上以后呢，都生个孩子，而且%还是女孩，他自己也不知道跟谁生了私生女。

每次都是我们刚才讲的这种程序，你看人家寄个长命锁啊，问问生辰八字啊，啊，这又是我私生女。这是第一次发现，说木婉清这门亲事一定作罢论。

平心而论，这件事情对段誉的打击不是太大，因为在木婉清和他的这份感情里边，段誉更多是处于被动一方的，所以他也有一些打击。刚刚从这个打击里边还没缓过来神儿呢，就被吐蕃国来的一个和尚鸠摩智给抓走。

从大理国一路，辗转蜿蜒，就来到了苏州慕容氏的家里，到了慕容氏的这个燕子坞，在这儿遇到了王语嫣，这下可坏了，这就应了《西厢记》里的一句话：一眼去定百年前风流业冤，他一见王语嫣之后，惊为天人，从此以后死心塌地，死皮赖脸，千山万水的追随。

不管王语嫣理不理他，只要王语嫣一遇到危险，他就冲出来，王姑娘，我来救你。这是段誉最经典的台词。但是我们知道段誉对王语嫣如此钟情，王语嫣对段誉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，她的一颗芳心无时无刻不系在她的表哥慕容复身上，根本就没拿段誉当回事儿。所以现在段誉陷入了什么呢？求不得苦。

.3.

这个求不得苦可以苦到什么程度？金庸还有这么一个场面写得很有意思，到后面写到第四册的时候，当时有一个江湖组织，叫三十路洞七十二岛。

一帮江湖人士开会，要反抗天山童姥的暴虐统治，大家开会开的什么会？开的是一个忆苦会，激发大家的战斗情绪。

这么多年了，童姥就把我们不当人，每天用各种酷刑折磨我们。有人说，我在这身上鞭子的伤好几十年都不好；有人说，我的这个琵琶骨被人用弯刀穿了，到现在还带着呢。总之各种酷刑，不一而足，惨不堪言，说到伤情之处，这些人都发出一声很惨的长叹。这么多年了我们简直过的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呀。

正在这个长叹话音没落，旁边传来一声比他惨的多的长叹，回头一看，是段誉发出来的。段誉为什么这么惨的长叹呢？当时王语嫣也在场，但是王语嫣的身边站着慕容复。

自己离王语嫣现在只有这么十几步的距离，但是所谓坐来虽近远如天，他跟王语嫣之间就像隔着一条银河那么远，根本就是可望而不可即。所以听他们讲这些肉体上的痛苦这都算什么呀，他长叹一声，比刚才那几位都惨多了，这叫求不得苦，可以惨到这种地步，远比有形的肉体上的痛苦要多。

我们都认为这个事情没有什么希望了，但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。到了小说的最后一册书，到了最后半册书的时候，段誉奉父亲之命到西夏国去迎娶西夏国公主，这是一种政治婚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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慕容复当时也要舍弃自己的表妹王语嫣，也要到西夏国去迎娶公主？慕容复是在干什么呢？慕容复是在事业和爱情当中二选一。他没见过西夏国公主，但是可以肯定不如表妹漂亮，也不可能比表妹对我更好。但是我慕容世家，世世代代都有这个复国的梦想，我们要兴复北朝的大燕国，可惜我现在无兵无将，我怎么能复国呢？

我要成为西夏国的驸马以后，我可以借用西夏国的兵马完成我家族世代传下来的一个复国梦想。为了这个事业，为了这个政治目的，慕容复愿意去取那个没见过面的西夏国的公主。

这个事是对王语嫣的打击，我们能想象，晴天霹雳一样，多次给慕容复下最后通牒，你到底是喜欢那个公主还是娶我？你要是一意去娶那个公主也可以，我就自杀。

有一次掉到悬崖底下，差一点就死了，被人家救上来了。然而又是赶上这么一天，大家都住在驿馆里面，慕容复就动了心眼儿了。本来看着段誉就不太顺眼，段誉还曾经打败过自己，然后这次呢，人家的家世身份那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啊，他是我最有力的竞争对手，在路上先把他干掉，大半夜的把段誉从这个自己住的房间里面喊出来。三言两语，点上穴道。旁边是一口井很深的井，把段誉咕咚扔到里面去了，段誉掉到井里淹死了，然后压上一块大石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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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语嫣听到动静之后也出来了，一看表哥把段誉扔到井里面，然后趴井口往下看看，黑乎乎的也看不见，喊了两声也没答应，也是伤痛欲绝，到这个时候谈不上任何的爱情，但是很有好感。这个段誉那么爱自己，而且为了自己甘愿付出所有的东西，于是回头也很伤心，掉了几滴眼泪，但这时候最关心的仍然是表哥能不能娶自己的问题。

站在井边上，王语嫣这次发的真是最后通牒，前面讲最后通牒是带引号，这是最后一个通牒。说表哥，现在这个井边上你给我句明白话，你要是还想去娶那个公主，你看见了吧，这也很方便，我就跳到井里面，我一死报答段公子多次的救命之恩也就是了。

那么慕容复怎么一个表现呢？书上说沉吟不语。沉吟不语，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。在王语嫣的心中，这已经足够自己的心冰凉到底了，所以这个王语嫣也是非常悲痛的，从慕容复的身边一步一步往前走着，这中间至少有个十步八步的距离，注意这十步八步是最后通牒以外的最后通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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格外还给一步，就是这十来米我走过来，你要伸手拽我回去，好多事情还好商量还能回旋。你要是不拽我一把，那我真就跳井死了也就是了。结果慕容复站在旁边想了好多：把表妹拽回来容易，再摆脱她的情孽纠缠就难了，那我的复国梦想不是成空了吗？

于是硬起心肠，袖手旁观，坐视不理，一步一步走到井边儿上，王语嫣这回这心是拔凉拔凉的。回头一想，我怎么爱上了这么一个人呢？怎么是这么凉薄的一个人呢？

眼看着一个女子投井，陌生的路人都会伸手来拉我一把。我这个至亲的表哥跟我还有婚姻之约，他怎么就能硬起心肠来不救我。站在井上，这一瞬间王语嫣也想明白了：自己这么多年都错了，真正应该爱的是段誉。段誉这么多年在自己面前鞍前马后，有事就出来说：王姑娘我来救你。

所有的付出段誉就是一个理想，一个目标，就是王姑娘，只要你快乐，我天天能看见你脸上的笑容，我就比当神仙都快乐。

这会儿回头想想，上哪儿去找比段誉更好的人呢？可惜段誉已经死了，于是站在井边高叫一声：段公子，我来陪你。然后高高跳起，一个动作，难度多大我不知道，反正跳下去了。

.7.

大家也看过书，也看过电视剧，都知道我在上面的叙述里面埋了一个包袱：这口井是一口枯井，里面没有水很深，段誉掉进去以后呢，被摔昏过去了，没有水都是那种泥沙的地面。结果没听见王语嫣在上面喊自己，这会儿王语嫣跳下来，正好砸到段誉身上，把段誉给砸醒了。

段誉和王语嫣两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枯井底，海誓山盟，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。其实这么多年，段誉对王语嫣是单相思，王语嫣对慕容复也是单相思，这回真正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，所以在这个时候段誉觉得自己是全宇宙最幸福的人。

至于说能不能娶到西夏国的公主，已经不在乎了。

段誉抱得美人归后，走在路上，又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，原来听到王语嫣又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。

你说人生混到这个地步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？现在的段誉就是从喜马拉雅山的山顶掉到马里亚纳海沟。

在这种万念俱灰的情况下，他又得到了一个新的信息，他的母亲大理国镇南王妃刀白凤，在临去世之前，把儿子喊过来，趴在他的耳朵上说：儿子这几个女孩子包括木婉清，包括王语嫣，你爱娶谁就娶谁，因为你也不是你爸爸的亲儿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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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看我们讲到的这些啊，我刚才忽然想起来一个QQ上，我们在QQ上聊天总用的一个图标，一个熊猫背对着我们，然后里面夹着一根烟，上面写了三个字——人生啊。

你看段誉面对的人生，大喜大悲大起大落。那么他不是镇南王段正淳的亲儿子，谁是段誉的亲生父亲呢？居然是天下四大恶人之首的段延庆。

段延庆为什么能成段誉的亲生父亲呢？当年他是延庆太子，因为发动宫廷政变，身受重伤，两条腿被人家彻底打残，就剩下两只手能够爬行，浑身脓血，爬在路上，随时都可能闭上眼睛死去。

就在这个时候，月光之下，从前方来了一个穿着白衣的长发女子。月光照耀之下，清凉而漂亮，像是观音菩萨的样子。但是这个女子一边走一边在嘴里边念叨几句话：你四处留情去找别的女人去跟他们好，我要报复你，我要找一个最龌龊、最丑恶、最不像人型的男人来糟蹋自己来报复你，这个女人就是镇南王妃刀白凤。

因为痛恨丈夫四处留情，所以现在要准备要报复自己的丈夫段正淳。一低头看见段延庆了，哎呦，这位太理想了。

就这么一个特殊的机缘，后来就有了段誉。段延庆现在再回头看看，这段誉确实长得很像自己年轻的时候。当刀白凤跟段誉说完这句话以后殉夫而死，之前段正淳死了，她也信自己的丈夫也死了，现在活着的还剩下段延庆和段誉两个人。

段延庆动用了一种神秘的武功叫传音入密——我可以说话，但是别人听不见，我只单独跟你说，就跟我们现在这保密频道的那种对话机一样。说我现在在用这个方式在跟你说话，你已经知道了，你母亲告诉我，你是我的亲生儿子，你认我不认。

.9.

这个问题太严峻了，从段誉一开始出场，第一本书开始，他最大的对头就是段延庆。整个这本书万字，翻翻滚滚，一直在跟段延庆对抗，到了小说的末尾，忽然说这是你的亲生父亲，你说这怎么能接受呢？

段誉说不认，死了我也不认。段延庆，那不是一般的战士啊，天下四大恶人之首，凶性大发，我本来有一个儿子我挺开心的，现在我这个儿子还不认我，我要这儿子干嘛用呢？

他手里的兵器是一根细铁杖，拿起来以后，奔着段誉的心口，一寸一寸的就递到段誉这儿，再往前一下段誉就会立毙杖下。但是还剩最后一寸，段延庆的铁杖停住了，没有指向段誉，而是在地上挑起一把宝剑，挑到段誉的手里面。

你现在有两个选择，你也可以不认我，然后你就可以杀了我，那么我就绝不抵抗，你替你的父亲和母亲报仇。现在局势转过来了，段誉的宝剑一寸一寸，奔着段延庆的心口窝去了。还剩下最后一寸，段誉也停住了。

段延期本来一直闭着眼睛，感觉到半天没有宝剑下来，睁开眼睛阴森森的问道，怎么不动手？为什么不动手？段誉一咬牙把宝剑旁边一扔，我妈妈不会骗我，我不杀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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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那种情形下只能说这么句话，但这句话的实质我们也听出来了，就是承认了段延庆是自己的父亲，段延庆也听明白了，仰天长笑。

本来是在宫中锦衣玉食，尊贵无比的延庆太子，早年经历那么大的一个宫廷政变，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，从这开始他的内心充满了对世界全部的仇恨和冷酷，恨不得要报复，要杀光世界上所有的人自己才开心，所以才成为天下第一大恶人。

在他这么多年的奋斗历程当中，他觉得权力地位，回头能当上大理国的皇帝比什么都重要，但是眼前忽然听到段誉说我妈不会骗我，我不杀你的时候，他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儿子的时候，他觉得那些东西——仇恨权力皇位，什么都不重要，全都是过眼烟云，所以段延庆仰天长笑，拄着细铁杖，一路飘然而去，四大恶人之后最后是得了一个善终的结局，这也是他对这些年他受到的痛苦的一点报偿。

我们再说段誉，他拉着父亲母亲的尸体回去了，但是父亲应该知道是养父了。回去以后找到自己的伯父，大理国的皇帝，这一任皇帝叫保定帝段正明。

他跟自己伯父讲，把所有的事情，一五一十，毫不隐瞒的都讲了，而且跟伯父说，你们老哥俩本来就我这么一个皇位继承人，我也既是王世子，也是皇世子，但是我现在知道自己的身份了，我是段延庆的亲儿子，所以我没有脸再去当这个王世子，也是皇世子，请伯父另选另选贤能。

段正明这皇帝说，誉儿你来看，回头帽子一摘，头都剃完了，明天我就到天龙寺去出家了，从明天开始你就是大理国的皇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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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什么，两个理由，第一个理由，你是段延庆的儿子这件事情，现在你父亲母亲都死了，当然他养父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，另一个知情人你母亲也去世了，现在全世界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你和你的亲生父亲段延庆，你完全可以回来不告诉我，因为你明知道告诉我以后你这个皇位是恐怕很难得到的，但是你居然坦诚无隐。一个人的人品还可以好到什么程度呢？还能比你更好吗？我们上哪儿找一个比你品德更高尚的皇帝呢。

第二个理由，这个皇位，本来就是延庆太子的，什么叫太子呢，是有继承权的。当年发动宫廷政变，生死不知，我们找不着延庆太子的下落，所以大家才推戴我当了大理国的皇帝。等到后来出现了，我也知道他确实是延庆太子，但是他是天下第一大恶人，我也不可能把皇位让给他，让大理国的百姓受到他的蹂躏，现在老天以这种方式作了安排，让我把皇位传给你，这不就等于把皇位又还给延庆太子了吗？老天的安排真是再妙不过。

就这样段誉当上了大理国的皇帝，肯定也娶了王语嫣，那么他的这个人生就是以喜剧的结局而告终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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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比较，萧峰那种令人荡气回肠的心碎的结局，段誉的这种喜剧应该说我们觉得很快慰，但是大家注意一点，在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这八个字底下，在那只神秘的不可抵抗的命运之手底下，悲剧和喜剧其实是完全没有差别的。

悲剧也是喜剧，喜剧也是悲剧。它就像一个急速旋转的俄罗斯轮盘赌，一把色子，扔下去，这里面充满了偶然性，滚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，这里面充满了太多太多不可知的也不能抵挡的变数。

我是觉得金庸是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理解冤和孽，理解缘，理解这只神秘的命运之手。所以我就说，通过萧峰和段誉这两个人的奇特的命运曲线，我们能够看得出来这一本大书，《天龙八部》，这万字的篇幅，整本书都是在佛教理念的指导下写成的。

这既是最能体现金庸小说与佛教思想的这种联系的一部典型作品，而且也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一部非常奇特的，造诣非常高的，了不起的伟大作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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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暂先将马大勇教授的讲座文字整理分享到此，后续将陆续推送马教授谈金庸小说和佛教思想的整理文字。欢迎诸位大咖读者在评论区留言分享。